许爷

Posted by Cristina on Jan 8, 2006 in All Articles, Portrait |

不是抄袭,用这样一个题目只是因为我们学车时候的教练姓许。
我们是一群孩子,除了大姐是老师以外,我上大三已经是老二了,下面有三个弟弟。我们当面不象其他学员那样叫师傅,而是叫他许教练,可是心里,我更喜欢称他许爷。
许爷今年四十岁。他的身材魁梧之极,怕是让我今生头一次开眼了。记得分车那天我还曾暗暗叫苦,对得在这样一位教练手下做一个月的牛马而耿耿于怀,因为我清楚地记得在当时看来许爷的表情真是严肃,让我害怕。
第一天上车很简单,美其名曰原地驾驶,其实就是让从没接触过汽车的笨蛋们先大概对其有个了解,知道各个档位在哪里,知道离合器应该踩到什么一个深度,知道哪个是油门哪个是刹车,等等。这种事岂能难到我们这帮学生?每人玩了几下就都说会了,便开始聊天。同龄人毕竟容易沟通,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已经混得很熟了。大家互相交换学校的情况及自己前十几年的学习生活等等,许爷就在一旁笑眯眯地听着。这一天我们聊了一上午就各自回家了。其实走的时候也挺犹豫的—才第一天就偷懒,怕给许爷留了坏印象。临走偷看他的表情,还行……
第二天才是正经上车的日子,一早我就来晚了。特没面子地蹭到许爷面前,声音象蚊子:“对不起教练,我来晚了……”许爷又笑:“没事儿。”我这一颗心才放下一点儿。不久轮到我上车了。第一次能让汽车走起来,很是兴奋,可是总觉得没法控制它!怎么老走那么快?!怎么老是偏到中线的那一边跟人家逆行?!心里好希望许爷快点踩副刹。许爷什么也没说,只告诉我加油,收油,靠边儿停车。忙了我一头汗。休息的时候许爷说我老乐,还说上班儿他的学员有一个也老乐,后来被他给说哭了,问我怕么。我摇摇头照旧给他一个灿烂的表情,心里却开始打鼓……他又说你们才开始学,什么都不会,三天以内我不说你们。我的鼓打得更响了……
就在那天下午,我差点儿撞树上。许爷急了,用他特有的低沉嗓音说:“下去!”
我还以为他罚我站。我已经不敢再看他,只在心里骂自己怎么那么笨!来往的车无论是学员还是教练都把头伸出来对着我笑,我恨不得象鸵鸟那样钻草里去。结果许爷只是把车倒出来,跟我说别紧张……
从那以后我在开车时出了什么错许爷批评我我再也不笑了。我不想他觉得我没什么本事就会傻笑。
每天五个人都来,除了大姐都练整天,教练说了几次让我们分开来,我们算来算去没法分得平均,只好继续。现在想想真不是人,把许爷累的要命。
那时每天练路面驾驶,差不多每天或者每两天学一个新项目。我老倒不过来,总是乱套不说,还重复地犯同样的错误。我自己都烦死我自己了。那时许爷看重老五,他领悟力强,是我们的“车圣”,真是好羡慕他。倒是几乎不怎么批评我,还总是笑眯眯。休息的时候不多,基本都是坐下来听老三老四跟教练贫。我不是不想跟许爷聊,而是我的生性如此,和不是特别熟的人就没什么可说的。我从他们的闲谈中才知道许爷有个儿子跟老四老五一边儿大,就在老五他们学校;许爷有两个哥哥,他们小时侯许家三兄弟威震天下;许爷喜欢玩鸽子和狗,家里成群;许爷喜欢喝茶,什么茶都算上,还喜欢吃红烧肉……
练路的最后几天,许爷突然剃了头,变成板寸。那天一早我们都震惊了一下,当天就觉得他变凶了。其实只是感觉而已,许爷还是一样和蔼,没有任何改变。
半个月后开始练钻杆儿。没几天,生性不好动的我都烦了,何况几个男孩儿。他们觉得最快乐的那段日子恐怕就是跟许爷和聂教练他们打牌了。其实我一直渴望有机会和许爷聊聊,但找不到我们共同的话题。在我记忆中也有和他独处的时候,只有一次他和我说话。那天下雨,我们只能都躲在棚子底下,他夸我聪明,老动脑子。其余都是我看书,他坐着,坐一会儿就起身去其它车的教练那儿。钻杆儿的时间可真是不短。许爷的教学方法并不象那些教练一样告诉我们要领之后就只顾到一边玩去了。有时大太阳底下,看着他踱着方步像是在丈量车库的长度,或是抱着中杆儿眯缝着眼睛看的样子还真是好笑。
钻杆儿我练得真不怎么好,有时被许爷一抽查还居然真进不去了。他并不说什么,只是笑。他的理论:话老说也没用,都是一样的。练得多了自然就熟,熟了自然就有把握。
许爷心宽,所以坐下来占地儿也宽。三个人能挤的凳子换到他就只能坐一个人了。有时人多了凳子不够用我就只能斗胆与他同坐。总有些受宠若惊,因为早已习惯了仰望他的居高临下势,却突然间和他平起平坐起来。却不知许爷还要使坏,利用凳子的跷跷板特性摔我!好么……唉,可是我纵使有天大的胆儿也不敢同样地摔他一回呀。有一次一不小心还真差一点儿!我只差磕头才能谢罪了。
考杆儿那天,72号车全部一次通过。许爷一直站在考场边上看着。每跑过来一个人,他的笑容就绽开一点儿,直到乐呵呵地开车带我们走。
可是下午就完全不同了。重新上路,大家全开得唏哩哗啦,许爷便也一如我的预料开始气儿不打一处来。晚上收车以前我犯了最严重的一个错误—老五刚刚走错的禁左的路口就让我原样儿给拐了一遍。许爷不笑了:“去,过去看看那牌子!”我前一天晚上脚受了伤,精神确实有点不集中,加上刚刚恢复上路,手忙脚乱,还被发了错误指令,当然更反应不过来了。但为了记住这个弥天大错,我没为自己申辩什么,还是忍着疼像三脚猫一样蹦着去看了。又跑回来时,已实在憋不住眼眶里的泪水。站在车外面胡乱地擦了几下,上车还要强装笑脸说记住了。我不想让许爷笑我没出息,不知道被他看出来没有。我一点也不怪他,因为的确是我错了,而且错得太邪门儿。
就快路考了,自然我们也练得一天胜似一天。每次换了教练带一圈儿下来说“总体还不错”,我就能看到许爷乐得像开了花。他的学员从来都是驾校的顶级选手。
他心里有数我们都能通过考试,但直到最后两天才说了这样的话。这又是他的方法—之前是为了激励我们能再练得精湛一点,临考则是为了让我们放松心情,正常发挥。
转眼到了考试前一天,下午按照惯例是该擦车了。许爷亲自开车带我们到水房跟前,把72号里里外外擦拭一新。然后老四们又打牌去了,我便终于有了机会和许爷一起静静地坐在车上。他说起小时侯正好赶上文革时期没机会上学,痛心自己的文化知识太少了。又说要我好好学习。我听得落泪。不仅是因为他的语重心长,更多的是因为明天就是离别的日子了。我从小怕跟人分手,若是感情深厚便一定要哭。在驾校的一个多月,我真正体验到了一种无忧,快乐的感觉,和一种完全没有虞诈的真挚。而如今这段日子终于走到了结束。
我本不想把事情搞得那么伤感。对许爷来说,学员一批批地换,这是常事,每个月都要有一次。可是我的眼泪就是止不住地流。许爷嘿嘿地笑起来:“怎么啦?还难舍难离了?”我点点头。他于是笑得更厉害了。“你呀,”他说,“真是小孩儿。”末了,该收车回家了,最后一天的训练也结束了。我看着他说: “真不好意思。”许爷这回收起了笑脸,回答我:“这好啊,这说明你有感情。”
那天我是从驾校逃走的,逃的是自己。不逃肯定就走不掉,因为我不想走。
第二天,我们的考试从上午挪到下午。不知为什么,同一型号的八辆车中只有我们一辆给调换了。我烦恼之余似乎又有点高兴。是高兴能在驾校多待半天了么?我也说不清了。
偏偏天不遂人愿—大姐路考竟然没通过。她是被人挡了路,之后就太紧张了,出了本不会有的错。当时教练就坐在车后面跟着,亲眼看着她一次一次地熄火,连我简直都不是替大姐担心了,而是替许爷,他的表情实在让人觉得心酸。到最后两次熄火,我都不敢再看他了。我那时心里只是想,如果我再出什么事怎么对得起许爷这一个多月的含辛茹苦?!
我开得很顺利。许爷开始放下一点儿心来。随后的几个兄弟们开得都不错,许爷又乐了,因为那时我们还没人知道最终的结果已然无法更改……
……
许爷自然心情不好,于是原来计划了半天的吃饭庆祝的事也打了折扣。一阵推三阻四之后还是被许爷坚定地回绝了。我已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望向一边,觉得眼泪在打转儿。老四笑道:“教练,快答应吧,要不老二都要哭啦!”许爷也笑道:“老二昨天就哭了……”
其实后来的事也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三个男孩儿们全哭了。我们索性就这样一直求他。别的教练路过,问明原委,也深受感动,便帮我们一起劝许爷哪怕是去意思一下,他才终于点了点头。他说我们都是学生,还没挣钱,所以不忍让我们花钱请他。其实我们的话说得他也流泪了。他做得很坚定,但心还是软的。那天一顿饭吃了近三个小时。出来的时候许爷又对我们说:“回去都好好上学,有事儿就打电话,或者说个时间来驾校看我。”我已只能拼命地点头。他回家和我们走的不是一个方向,我们就帮他叫了车,然后站在后面看着他坐上去,车开走了,融入一串车灯里……
我一直想,为什么我们都这么喜欢许爷?说起来他很平常,也并没有给我们任何一个人什么极特别的关照,但他就是无论何时都让人觉得平和亲切。每天早上正擦车,抬头看见许爷笑眯眯地走过来,自己也抖擞精神叫一声“教练好”,便会一整天都觉得愉快,即使很累。一个多月里除了最后一天,从没见过许爷不开心,所以我们也自始至终都能保持一种轻松快乐的心境。
许爷教会我的是这一生中必备的一项很重要的技能,这让我更感谢他。
我还帮许爷翻译了一篇东西,他最近放假来拿过了。又冲出唯一一张在驾校照的照片,还是为了试试相机给他和大姐照的,却已没勇气再打电话给他。只能自己看着照片上的他还是那一副永远的笑眯眯的模样。
我不敢见他,甚至找不到什么借口打电话找他,怕自己疏于控制感情……
但心里,我仍然希望再见到许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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